沉默的守望

2024-3-17 20:17:36

     这里的一切都是土黄色的,土黄的山、土黄的路连成一片。唯有天上的云彩千姿百态,有的像鸟群,轻盈地飞在空中;有的像河流,一条长长的云带飘在山间……

    边防连建在河谷,推开窗户就是雪山。环顾四周,山叠着山,峰连着峰,满目荒凉。连队试种了几次树,因为气候高寒,适合树木生长的时间短,总是还没有抽芽,就失去了生机。冬天大雪封山后,除了几处牧民的房子,夜里连灯火都寻不见。前几个月,这里来了修路的施工队,战士们远远地望见工地上的灯光,像星星一般悬挂在半空中,五彩缤纷。他们还给那个工地起了个浪漫的名字——小上海。

    我们每次巡逻都会经过那块墓碑,祭拜4名多年前牺牲的战士。连里有着十几年军龄的老班长说,那4名战士是在暴风雪天救援藏族老乡车辆成功后,返回连队的路上,车辆打滑失控摔到了悬崖下面。

    那里刚好是一个转弯处,路面还算宽,但是处在背阴面,又有泉水从崖壁渗出,所以路面常年结冰。

    墓碑简易朴实,红色基台上嵌着一块水泥做的石碑。石碑时间久了,早已变得灰暗不光亮。但墓前经常摆着果品,墓碑周围也十分整洁。墓碑上面的字,战士们每年都会用红笔重新描一遍。

    碑文是一首诗,标题是“沉默的守望”。诗中写道:“你/你是谁/你是永远屹立的钢铁脊梁/今天,我想你/把你们的名字刻在英雄的纪念碑上/让坚硬的磐石,重现你无悔的目光/没有什么能够阻挡/你把人间的安详点亮/没有什么能够阻挡/你沉默的守望。”

    落款是“无悔敬书,谨以纪念……”后面是牺牲战士的名字。

    3月是退伍季,连队组织几个即将退伍的战士去扫墓,结果发现墓前摆着几盘新鲜的橘子和苹果。大家心里不禁纳闷起来,封山几个月了,谁还舍得把这么多水果摆在这里?

    战友们每人拿着一条白色的哈达,恭敬地走到墓前,将哈达系在石碑底部,然后入列整齐站成一排。这一次,指导员没有着急下命令敬礼,而是等最后一个战士献完哈达后,走到墓碑前,把哈达往下拽了拽,将碑文上最后一行战士的名字露出来,再用石头压住,然后又走到队列前头诵读了一遍墓碑上的诗,才下达敬礼的命令。

    下山路上,会路过山脚那家茶馆。茶馆是一个跛脚的汉族老大爷开的,大家都习惯叫他老赵,唯独指导员喊他赵哥。

    老赵头戴一顶摘掉帽徽的军帽,上衣是藏族传统的黑色服饰,下身是一条旧军裤。赤黑色的脸被岁月犁出了道道深沟,微微一笑时,就会露出褶皱里藏着的几道伤疤。虽然走路一颠一颠的,但他的脊背依然笔挺,脚步也很扎实。

    茶馆不大,石砌的土房里四处漏风,没有一点藏区茶馆的特色,倒是有几分军营的味道。几把破旧的桌椅擦得光亮,摆得整整齐齐,所有物品都整齐有序。

    坐在那个靠窗的位置上,天气好时,能看到一条薄薄的云带像哈达一样围在山尖。天再晴些,还能看到当年那辆跌下悬崖的军车残骸。

    一个晴天,我们和几个即将退伍的战士一起乘车出山。正好老赵也要到县上看病,所以指导员就把老赵也一块捎上。指导员说,有老赵在,万一路上有情况他也能帮衬。

    从连队到县上的团部有几百公里,路上需要翻越四五个海拔5000多米的达坂。早上出发的时候无风无雪,还有阳光照耀,但阿里的天,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。越往山上走,风越大,不一会儿竟飘起了雪。老赵摇下车窗,往山顶一看,雾蒙蒙一片,又嗅了嗅冷飕飕的空气,他说,估计达坂翻不过去了。

    果然,达坂上漫天风雪,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。此时,我们看到,在一处悬崖边,有一辆越野车已经陷进了雪沟,动弹不得。3个藏族小伙子满脸焦虑,不知如何是好。他们已经困在这里快两个小时了。老赵有经验,赶忙安排我们拿出铲子,清除越野车周边的积雪。尽管腿脚不方便,老赵仍然冲锋在前,在漫天风雪中奋力铲雪。零下20多摄氏度的高原上,救援工作进行得异常艰难。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连续奋战,我们终于把老乡的越野车救了出来。

    救援展开前,老赵联系了乡里负责道路保通的道班。他对驾驶员说,这路不能走了,等装载机推雪吧。

    虽说走边防是常事,但在近6000米的达坂上遇到如此恶劣的天气,还是第一次。尽管心里着急,担心会滞留在达坂上,同事还是让驾驶员找了个避风处,把车停下。

    此时,寂静的山顶只有我们一辆车。坐在车里,我们就跟老赵闲聊起来。驾驶员忽然问:“当年牺牲的那几名战士您认不认识?”老赵听后,忽然变得沉默了。

    过了一会儿,老赵开口说,认识,随后跟我们讲起了当年那场雪。

    那天的雪比今天大多了。连队接到乡里的电话,说有一辆老乡进山的车陷进雪里了,请求救援。连长带上4名战士,拿着铁锹就驾车冲上了山。走了很久,终于在达坂上碰到了被困车辆。当时,山上的雪已经没过了小腿,连队的车无法靠近,官兵只能远远地望见他们。危急关头,连长带着战士们拿起铁锹,一步一步走过去。

    老乡的车是一辆皮卡车,车上拉着煤,是为过冬准备的。车子本身动力弱,又拉着煤遇上大雪,轮胎陷进雪里一直空转。

    战士们扑下身子,用铁锹把轮胎周围和汽车底盘下的雪一锹一锹铲出来。老乡尝试轰油门前进,还是不行。连长带头推车,猛地大喝一声,几人一齐发力,车辆终于冲了出去。但是眼前还有几百米积雪路段。没有其他办法,只能用铁锹铲出一条路。

    5000多米的达坂上,人活动一会儿就气喘吁吁,连长带着4名战士轮流铲雪。鹅毛大雪飘落在他们的头上,瞬间就化了。大约铲了两个小时,车子终于一步步脱困了。

    为了安全,连队的车在前带路,老乡的车跟在后面,沿着军车的车辙前进。

    车行驶至一处连续下坡路段的弯道,山上忽然滚下几块巨石,前面的军车躲闪不及,驾驶员猛打方向,车头就朝向山崖一侧,加上积雪下结着一层厚厚的冰,车子瞬时滑下了山崖。

    老乡把消息带回乡里,周围的百姓都拿着工具往这里赶。直到大伙儿把受伤的战士往山下抬的时候,一路上还有不少乡民在往山上走。

    可惜,4名年轻的战士还是牺牲了。老赵越说越悲伤。

    最先从车里甩出去的是连长,他侥幸活下来了,但也受了重伤。老乡来救他的时候,他咬牙说自己没事,让老乡先去救其他战士。他是最后一个被抬下山的。老赵望着山崖,神情木然地说。

    老赵所说的那条路,就是我们每次巡逻的必经之路……

    远处传来了装载机的轰鸣声。装载机迅速在雪野里推出来一条路,两侧堆出了一两米高的雪墙。风雪把视线遮得严严实实,四周白茫茫一片,更分不清哪是路哪是沟,我们只能听着声音,跟在装载机后面,慢慢翻越达坂。

    “啊,不好了!”突然,驾驶员一声大喊。车头正朝着万丈悬崖冲去。那一刻,我们的手紧紧抓住车辆扶手,冷汗很快就出来了。关键时刻,车辆在差一点就要坠入悬崖处停住。驾驶员脸色苍白,不停地喘着粗气,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……

    越往下走,海拔越低,积雪越来越薄,看到路面逐渐裸露出来时,我们悬着的心才渐渐放下来。行至一处搓板路,车子颠簸得厉害,老赵怀里的包被颠了出去,东西散落一车。我们帮他捡东西的时候,无意间瞥见了他的病历本,原来老赵叫赵无悔。

    想到老赵刚才讲的故事的那些细节,我们问老赵,那个连长姓啥,后来咋样了?老赵收拾好包,淡淡地说,那连长姓赵,受伤后就退伍了。

    忽然又联想到墓碑上的落款,还有诗里面那句“无悔的目光”,我们似乎明白了什么。

    快到县城了,几个退伍兵远远地望见了一棵树,就急忙招呼驾驶员停下,匆匆推开车门走下去,望着那棵树,忽然哭了起来。

    我们和老赵坐在车上,也望着那棵树,一起沉默了。

    树上系着一条条洁白的哈达,远远看着像压在枝头的雪,又像飘向天边的流云。(梅世雄、郑茂琦)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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